汶川大地震十周年:不忍提及,又难放下(组图)
黄花依旧人间
——写在汶川大地震十周年之际
10年,断裂的龙门山又被一派苍苍覆盖。山下多了幢幢建筑,多了条条街市,多了熙熙车流。改道的绵远河依然奔腾,遍野的油菜花依旧绚烂。
10年,不忍提及,又难放下。
记忆中总有一片耀眼的油菜花,在破碎的田间,在断裂的山谷,在凌乱的人们无暇顾及的身旁绽放。
蜀地油菜花,花期很短,一般开在三四月间,到四月底就退去了。而10年前那个惨烈的五月,在绵竹汉旺,分明见到了她们桀骜的身影,顽强地开在破碎的田间地头。尽管行将凋零,仍显出颜色、发着暗香。
从那以后,每逢五月,每每想起汶川,想起绵竹,想起什邡,总有定格在2点28分汉旺镇的那幢钟楼和一片耀眼的油菜花。
10年了,生怕人们被眼中的油菜花迷乱,而忘却了孕育她的泥土……
10年前,一声山崩地裂,人们却毫无准备。
逝者,没有准备离去;
生者,没有准备活着;
过客,没有准备驻足;
路人,没有准备相逢……
然后,就是一声山崩地裂,所有的都改变了。
10年了,透过油菜花长出的土地,总难忘却那一抹凝固的温存。
——母亲蜷起臂弯,护着孩子;老师撑起脊梁,护着学生;医生扛起断垣,护着伤患;青壮举起预制板,护着家庭……这样的温存,凝固在黑暗中,冰冷,又有温度。
站在这组温存的群雕前面,时时会想起一个年轻的生命——她的双臂张开,头朝下,手搭在9个孩子的身上——25岁的生命最后定格在教室的讲台前。
此前的她,一次次冲进教室,用柔弱的双手抱出了一个又一个孩子。当她最后一次冲进去后,教学楼轰然倒塌。
她是袁文婷,什邡师古镇民主中心小学教师。我们去的时候,救援队拉起了一道黑底白字的条幅:“袁文婷老师——我们永远怀念您!”落款是辽宁朝阳抗震救灾队。
想想这个比邻我的家乡的救援队,队员们的脸上一定满是泥灰,又满是泪水。这些见过无数次死亡的人们用文字展示他们内在的温柔,他们一定是为一位柔弱的生命倾倒——那道黑色的条幅至今仍清晰地横在我的眼前。
10年了,掠过油菜花飘香的暗夜,总能看见那一束耀眼的光亮。
——震后蜀道,成串的救援车灯与星空相连;伤患的绝望中,救护车在远处闪亮;堰塞湖在黑暗中积聚着水位,探照灯引着挖掘机轰鸣而至;志愿者衔着电筒,照亮了断裂的山道;一杆军用月球灯,升起在避难营的夜空……这样的场景,凌乱、匆忙,却格外悲壮。
在道道光亮中,时时会想起汉旺通往清平那条险峻的山路。当时,清平是最后一个没有去过救援队伍的乡镇,因为那是一个埋在重山河谷的绝境,即使没有地震,一般的人也很难抵达。
可就在震断的路上,无数人向前走,肩上扛着药箱,腰上系着绳索,手里拿着电筒……迎面走来的还有一只队伍——逃生的人流,男女老幼,蹒跚前行。
看见两个士兵搀着一个即将临盆的年轻孕妇,一寸一寸地向前挪。孕妇两手叉着腰,身体倾力后仰,脚肿胀不能穿鞋,士兵用毛巾将孕妇的双脚缠了又缠,缠成了两坐白色的山丘,在乱石丛生的河谷中,分外耀眼,又显得厚实、温暖。
我们与他们逆向而行,以后的事不得而知,但我深信母子平安。孩子今年满10岁了,是否知道自己不一样的前世今生?
10年了,穿越见过油菜花的人海,总想找回那一分青涩和果敢。
——不知谁吹响了出征的集结号,天南海北的人们顷刻间向这里聚集。
正规的人们,穿上制服,带上设备,发动起成排的救援车辆;职业的人们带着各种各样的任务,背起行囊,冲刺地追赶最后的航班;更多的人从逼仄的写字楼里跑出来,从学校图书馆跑出来,从午睡后的被窝儿里爬起来,挂掉打不通的电话,合上信息已爆炸的笔记本,毫无准备,甚至毫无目的地挤上各种各样西行的交通工具。
出征的人们,有很多瞒着家人,有的为自己留下了遗书,贴到卧室的镜子上,写到孩子的作业本上,留在邮箱草稿纸上。这样的时刻,激越,冲动,甚至盲目,却透着一种特有的豪情。
在茫茫西进的人流中,总想找到那几个大学生。
当时,我们的车队开到绵竹体育场已到午夜,他们一拥而上,争抢着帮着我们搭建营地。一番忙碌,营地搭建完成,天空飘起小雨,队员开始往帐篷里安置药品和器械。
突然想起了那几个大学生,走出帐篷——眼前是一片雨雾,空旷的体育场没有一处完整的建筑,只有红色的塑胶跑道是完整的。
跑道上,看见那几个大学生背靠背地坐在一起,已经睡着了。他们头上没有一把伞,没有一块遮挡的布,就那样雕像一样地坐着、睡去了,任凭雨丝在头发上结成晶莹。
他们背靠背地坐着,一定是彼此相拥取暖;他们在我们的帐篷外的雨中坐着,一定是不想给救援队添乱;他们身着单衣,没有任何保护性的装备,甚至连伞和雨衣都没有,一定是毫无准备和训练。
他们所拥有的只是一束青春的火苗,在被风雨浸湿的身上炽烈燃烧——“他们孤单地坐在跑道上等待着冲锋的黎明。”至今,我还记得当时在日记中写的一句话。至今不知道他们来自何方,现在何处。
10年,不忍提及,又难放下。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,10年,等于过去的万年。
这个世界经历了太多,变化了太多。逝去的生命归于泥土,废墟上重新崛起家园,曾经的豪情在岁月的潮汐中慢慢老去。
所剩唯一的期许,就是希望在这片黄花盛开的土地上,能保存些许由山崩地裂成就的独特基因。
——10年了,我们能否悟出,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值得珍视的是生命,家园破碎了,可以修复,生命消逝,永不再来。
一场山崩地裂顷刻间让8万人罹难,还有那些失联的人,无音无绪,成为烙在亲人心头长久的伤痕。
至今还记得贴在汉旺街头电线杆的一则寻人启事,要找的是一个一岁的女孩儿,“穿一双白色皮鞋,腋下有一个小指甲大小的红痣,双手带有一对银圈”——穿着白色皮鞋,带着银圈的女孩儿一定非常可爱,她是否回到了妈妈身边,不得而知。
每每想起那种生命消逝或失联的痛苦,总有一种莫名的心悸。我们无法让大地安宁,只能选择让附着在大地上的家园更加坚固,让防御和救生理念刻入观念和制度的肌理,植入哪怕再幼小的心田。
要认识到威胁生命的因素无处不在,无时不在。这种忧患是理性的、长久的,容不得半点侥幸。
2013年3月,来到震后的雅安,看到耀眼的油菜花重新装点的灾后新村,随口吟出一句诗“又逢明年弄茶事,蜀地黄花一派春。”——一个月后,4.20芦山地震发生,骤然觉出人间有诗意,更有危情。带着忧患生存,才能让生命长久保存。
——10年了,我们能否珍重那些看似平淡无奇、关键时刻却炽热如火的中国式亲情。
油菜花绽放的土地凝固了最壮烈的诀别,而失掉亲人的人们,仍要延续沉重的生活。
震后的日子,我们开始关注那些重组家庭。震后10年,超过4000个重组家庭出现在5·12地震灾区。大劫过后,人们容易把注意力集中在硬件的恢复,却忽略了家庭重建才是家园恢复的基石,而这种重建对比硬件建设不知要艰难多少倍。
2013年,我们见到了安县的李芸香,地震中失去了丈夫,带着婆婆嫁给失去前妻的林兴聪。这对新夫妇,每天要面对两组孩子,四方老人。
他们就这样无声无语、有条不紊地打理着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。每逢过年,两人要准备10份礼物送给不同的亲属。“老人就有五个,把这种关系处理好了,把几个娃娃的关系处理好了,这个家庭自然就好了”。林兴聪静悄悄地对我们说。
什邡的邓家全与张建钧在失去各自的亲人后准备走到一起,两个人还没有登记,邓家全又查出了癌症。
邓坚决让张离开,“前一次守寡,木得办法,这次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再守寡。”但是,张建钧坚持不走,“他无依无靠的,这个时候正需要人陪伴。”
就在邓家全接受化疗的日子,张建钧穿上婚纱与丈夫走到一起。2014年4月30日,张建钧送别了第二任丈夫。至今,我们还保存着邓家全婚后写来的信,工整漂亮的楷书,说他亏欠了很多人、很多情……
站在黄花盛开土地,不禁悟出,在这个东方古国,亲情才是生命的支点。劫难作为昨天的一部分,需要扛在肩上,更需要压进琐碎的生活,支撑起平淡而艰辛的日子。
——10年了,我们能否永久珍藏把这个世界凝聚起来的能量。
我们已进入移动互联时代,链接和聚合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轻而易举。我们可以用网络轻易勾连熟悉的、不熟悉的面孔,刷一下,摇一摇,就会建构各种朋友圈,组织起各类社群。
中国正式注册的社会组织近80万个,没有注册的圈子和组织则难以数计。不能不说,这是时代的进步。
震后10年是人气的10年,组织的10年,却也是分化和分隔的10年。人们的链接和组织变得容易,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变得疏远。
10年前,没有智能手机,没有4G网络,没有WIFI,甚至连手机和信号都没有,人们却没有丝毫的隔阂,那么多陌生的面孔集合在一起,天南地北,四海一家,不需要任何媒介、任何语言。
每每想到这些,总能记着在绵竹露天机场转运伤员时,一位农妇说的话。农妇本身是灾民,却与村民一起推着小车把饭菜送给我们。
跟在她身旁是自己7、8岁的女儿,小手紧紧牵着母亲的衣襟,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我们吃着的饭菜。两位护士随即把她揽在怀里,喂她饭菜,孩子一定是饿坏了,不到两分钟,竟连续吃掉了三个鸡蛋、喝下两碗粥——所有人都吃不下饭,农妇抽噎着不断解释:“你们吃吧,你们吃了饭能救人,她活下来就很幸运了……”
每想起农妇的话,总有一个问题萦绕心头,我们曾经是那样的紧紧相拥,今天为什么渐行渐远?难道非要再等一场山崩地裂才重新找回过去的那种能量吗?
10年,不忍提及,又难放下。坚定地相信去过汶川的人们,从未怀疑过当初那一腔热血,也一定无悔自己当初的义无反顾。随着岁月的流淌,他们一定会时时想起曾经的青涩和果敢,也一定会感念日渐消失的纯粹和激情。
10年,更相信,我们是救援者,也是被救者。对比当初我们的点滴作为,那片黄花盛开的土地给予我们的救赎则更为深刻和久远……
10年,黄花开了又谢,谢了再开。蜀地黄花只是一片普普通通的花,每年短暂地盛开。因为有了血与泪的灌溉,在苍茫大地的背景下才展示出特有的绚丽。因为有了岁月与情感的灌溉,不仅在劫后的大地上,也在人的生命深处绽放。她们似乎以灵魂般的傲放为逝者祈祷,为生者祝福。
衷心希望在黄花依旧绚烂的土地上,那种独特的命运遭际、心路历程、精神品格,能够积聚为一种力量,重新抚摸家园大地,抚慰故土亲人,抚育情感人生——也许这才是我们对汶川最好的纪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