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人要经历多少考验,才能成为航天员?(组图)
作为国家载人航天工程航天员系统副总设计师,由黄伟芬设计的航天员训练方案,分为八大类,涉及百余个科目、数千个训练单元,涉及到医学、心理、教育、工程技术和体育。用她自己的话概括,航天员的选拔训练就是:沙里淘金,优中选优,然后,千锤百炼。在这个过程中,从体质到心理,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全。黄伟芬老师为大家带来演讲《一个人要经历多少考验,才能成为航天员?》聊聊航天员选拔训练的故事。
以下为黄伟芬演讲实录:
我是中国航天员科研训练中心的研究员黄伟芬,也是国家载人航天工程航天员系统的副总设计师,负责航天员的选拔训练工作。“筑飞天摇篮,育民族英雄”是我的使命。
演讲嘉宾黄伟芬:《一个人要经历多少考验,才能成为航天员?》
三十年前,我研究生毕业,留在了当时的国防科工委航天医学工程研究所工作,研究所后来改名为航天员科研训练中心。
那一年,国防科工委组织文艺汇演,我们研究所也必须参加,于是,我们一群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一起构思排练了一组歌舞:以“飞天舞”开篇,以“欢庆飞天成功”收尾,中间有小伙子们表演的太空漫步的霹雳舞,还有独唱、歌伴舞、诗朗诵,形式多种多样——但是我们表达的主题只有一个:实现中华民族千年的飞天梦想。但当时,只是心里的一个梦,我们谁也不知道,什么时候能实现这个梦想。
谁也没有想到,四年以后,也就是1992年的9月21日,中央批准立项实施“国家载人航天工程”,所以这个工程也叫“921工程”。又过了11年,2003年,我们经过努力终于实现了中华民族的飞天梦想,杨利伟成为第一个进入太空的中国人,我也由当时编排开场飞天舞和收尾“欢庆飞天成功”的黄导,变成了航天员女教头,而当时负责给我们做舞衣的一个年轻小伙子,后来成了制作航天服的技术人员——这些称谓的变化,不仅是我们个人人生轨迹的反映,也是国家科技进步发展的一个反映,因为载人航天工程是国家综合国力的象征,正因为有了载人航天工程,我们很多人的命运发生了改变。
“神五”的成功让世界了解了中国的航天员。经常有人问我:航天员是个什么样的职业?什么样的人能当航天员?航天员是如何选拔出来的?航天员要接受哪些训练?航天员在飞行中做什么工作呢?航天飞行危险吗?……总之,有很多很多的问题。
航天员是一个什么样的职业?航天员是人类开拓太空之路的先锋,是世人景仰的英雄,也是一个极具挑战和风险的职业。因为他具有工作环境特殊,职业技能复杂,飞行任务艰巨,危险性大的特点。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胜任的。所以,航天员必须经过科学严格的选拔,再进行科学全面的系统训练培养出来。
航天员选拔训练是载人航天不可或缺的重要的组成部分,是确保飞行任务圆满完成,和飞行安全的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,在各国都受到高度的重视。能否选拔训练出合格的航天员?直接影响载人航天计划的实施,和飞行任务的成败。
航天员选拔就像是沙里淘金,千挑万选;而航天员训练则是千锤百炼,百炼成钢。
到目前为止,世界上已经有37个国家和地区、556名的航天员,完成了一千余人次的航天飞行的任务,其中包括我国培养的11位航天员。虽然有这么多国家的航天员参加并完成了太空飞行,但在世界上,只有俄罗斯、美国和中国具有完整独立的航天员选拔技术体系。
什么样的人能当航天员?
简单地说,候选人必须身心健康——身体素质要好,对航天环境要有很好的耐力和适应性,而且心理素质要好,年龄、身高、体重、教育背景和职业背景都必须满足我们的要求。
航天员选拔包括预备航天员选拔和飞行乘组选拔两大类。
预备航天员选拔,就是从其他的职业人员中,挑选出能达到我们的标准、基础好、能够取得参加训练资格的预备航天员,比如,我们会从飞行员中去选航天驾驶员,从工程技术人员中去选航天飞行工程师,从科学家中去选载荷专家,在飞行中进行有效载荷的操作,完成各种科学实验。
预备航天员的选拔涉及基本条件、医学、心理选拔以及综合评价等四个方面。基本条件,包括年龄、身高、教育背景、职业背景等43个方面的要求。医学的选拔包括临床各科检查,以及生理功能的检查,比如用跑台做运动心肺功能检查以及航天环境耐力和适应性的检查。
飞行乘组的选拔,就是从合格的航天员中,为某次任务来选出最佳飞行乘组。比如,“神五”我们选了杨利伟,“神六”选了费俊龙和聂海胜,“神七”选了翟志刚、刘伯明和景海鹏。我们主要从思想政治素质、身体、心理、知识技能这几个方面,来进行相应的全面考核和评定。
“航天环境耐力和适应性”是航天员选拔中最具特色的一个项目,它包括超重耐力、前庭功能、噪声敏感性等等,一共有17项生理功能的检查,极具挑战性,所以,要当一名航天员是非常不容易的。
举个例子,比如“前庭功能”的选拔。航天员入轨之后,进入太空之后的头三天,是空间运动病高发的时候。“空间运动病”其实不是病,它是人在失重环境下的一种特殊的生理反应,和我们在地面上的“晕车”或“晕船”的反应类似。人进入太空之后,因为这种反应,可能会觉得会头晕目眩,严重时会呕吐。
在921工程启动之前,我们的前辈用转椅做前庭功能方面的研究。有一个受试者的前庭功能比较差,有一次,做试验的时候就吐了。刚开始,他是坐转椅的时候吐,到后来发展到只要听说今天要做转椅的试验,他就会想吐。人的个体差异是非常大的,这也是我们要在地面进行选拔的一个重要原因。
心理选拔也很重要,因为航天员在航程中要承受巨大的心理负荷,所以,我们必须淘汰掉一些有潜在的心理病理异常、个性偏离以及有障碍的候选人,选出心理素质优秀的人进入航天队伍。
一般的测试选拔方法包括调查、会谈、观察、模拟、测验等等,目前国际上通用的一些心理的测验的方法和评价标准,都会应用在航天员选拔中。
通过20多年的研究和实践,我们已经建立了一套完整的航天员选拔方法和标准,这个标准涵盖了航天驾驶员、航天飞行工程师和载荷专家三种类型。对不同类型的航天员,我们会有不同的选拔标准。比如说医学的选拔标准,对驾驶员的要求最高,都是从飞行员中选的,对航天飞行工程师的要求次之,对载荷专家的要求最低。
这些标准有多严格呢?我举个例子,比如“临床医学选拔标准”,这算是一份标准,而这一份标准里有120多个条款,每个条款又对应很多个医学问题的要求。所以,从本质上来说,航天员选拔就是一个“优中选优”的过程。
通过选拔,我们选出了在身心素质等各方面基础都很好的航天员候选者。但是,光选拔是远远不够的。因为航天员在飞行过程中要完成大量的飞行任务,所以,我们要对航天员进行全面系统的训练。训练的目标,就是使他在思想、身体、心理和知识技能等各个方面,都具备执行任务的能力。
航天员训练是一个漫长的征程。因为这个过程中,要经历持续不断的各种挑战、考验、检查和评定,而且,只要他不退役,训练就不能终止。
从预备航天员开始训练,到他能具备执行任务的能力,大概需要四年左右的时间——相当于上了一个大学,但比大学的本科教育难得多。
航天员的训练有八大类,百余个科目,每个科目又有很多训练单元,所以,我们共有数千个训练单元,涉及到医学、生理、心理,还有科学理论和工程技术,非常多。而且,有的项目是很危险的,比如航空飞行、跳伞,低压环境下做的出舱活动的训练。
我重点介绍一下“超重耐力”训练。
“超重”是飞船在上升和返回过程中都会遇到的问题。超重有两个方向,一个是胸背向的作用,叫+Gx,主要会影响人的呼吸功能;另一个是头盆向的作用,叫+Gz,在超重情况下,血液会往腿部转移,头部就会缺血,首先会逐渐让你感觉到视力模糊,然后看不见,我们叫“黑视”,然后可能意识丧失,非常严重。人对这两个方向的超重耐力不同,对胸背向上的超重耐力更强,头盆向耐力更弱,所以,发射的时候,航天员一般是仰卧位的姿态。
正常的情况下,上升的时候超重4个G,不会超过5个G,返回的时候低一点,3个多G,不会超过4个G,但是,应急逃逸救生的时候,过载就会比较大。比如,2018年10月11号俄罗斯的联盟号发射失败,两个航天员启动了紧急返回的程序,安全返回,后来一个航天员说他当时感觉到有6到7个G的超重作用,感觉像有一块7倍体重的混凝土压在胸口,喘不过气来。
超重耐力的个体差异非常大。我们在做试验时,就遇到过一个受试者,离心机一转,他就马上喊停——我们在离心机上设了一个安全开关,只要按那个铃,我们就会给他紧急中止。后来我们问他,他就说离心机一转就觉得自己要被甩出去了。但是,我们的合格的航天员,做8个G,也就是说,相当于有8倍重量压在自己身上的时候,都能评优。
除了用离心机,我们还要做呼吸对抗动作的训练,让航天员掌握腹式呼吸。平常我们都是用胸式呼吸,胸背向的超重作用主要是影响呼吸功能,所以你要学会腹式呼吸来对抗,然后还要进行腹肌力量的训练,这样的话耐力能提高1到2个G。
正因为做了这样的训练,所以俄罗斯的航天员能在承受7个G的时候,还能安全返回。他们也说,这么多的训练不是白训练,是非常管用的,也就是说,我们之所以要设置八大类的多达数千个的训练单元,不是白设计的,通过这些训练,可以使航天员正常情况下能完成任务,同时还要考虑到出现应急故障问题时,他也能有效处置,既能完成任务也能安全返回。
即使通过了选拔和训练,也不是每个航天员都有航天飞行的机会。即使知道自己可能没有机会,他们也会认真对待,当好陪练。因为他们觉得这是集体的荣誉,那些获得飞行机会的航天员,也是代表这个群体在飞。
航天员完成了所有的训练,他也获得了飞行的机会——那么,接下来,他就要开始为出征进行相应的准备。除了做训练之外,还要做很多的准备工作。
我给大家看一张非常珍贵的照片。
这张照片拍摄于2003年10月15日,也就是杨利伟出征之前,我们在发射场航天公寓准备完毕后。
从照片上,大家会看到,我们都非常开心地围着杨利伟,但实际上,你们不知道的是我们内心的纠结和忐忑不安。因为我们知道,航天飞行它就是一个高风险的事业,尤其是上升和返回,尤其是上升过程。马上要出征发射了,发生爆炸这样的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。所以我们内心既忐忑不安,又恋恋不舍。
拍摄这张照片的十几分钟之前,我做完准备之后,看到翟志刚和聂海胜他们两人在杨利伟身边轻声地叮嘱,说之前还有什么,入轨以后怎么怎么着。我看到那个场景,眼泪一下夺眶而出,然后立刻转身进了准备间旁边的小卫生间。
我记得自己当时对着卫生间里的镜子,泪流满面。我就看着这个镜子里的自己,我说,我绝对不能哭,因为我是这个现场的指挥,我要是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,那这现场的后果不堪设想。我就一遍遍对自己这么说,调整好情绪,擦干眼泪,洗了把脸,让自己平复下来。
看着镜子里眼睛不红了,觉得别人可能看不出来,我就出来了,招呼大家一起,说我们拍照。翟志刚是个非常幽默的人,他说了很多特别风趣的话,我们大家特别开心,摄影师就抓拍到了这一瞬间,为我们留下了一个永恒的记忆。
航天飞行是一个高风险的旅程。在人类航天史上,已经有22名航天员献出了宝贵的生命。刚才我说过,上升和返回的时候都有可能发生事故,比如,“挑战者号”是在上升时爆炸的,“哥伦比亚号”在返回时爆炸。
图片中,右上角的那三名航天员是前苏联的三名航天员,他们是在返回过程中座舱失压了,而他们当时没有穿航天服,三个人就牺牲了。所以,从此以后,在航天员出征发射之前以及返回的过程前,必须穿戴好航天服,完成气密性检查,包括面窗要扣好,做好航天员标准的着装状态——这也是人类付出了血的代价换来的一条经验。
如今,我们做载人航天工程,确实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少走了很多弯路,我们六次载人飞行都比较顺利,比较圆满,没有发生这种极端的问题,但我们也经历过惊心动魄的时刻。
比如“神七”任务首次出舱活动的时候。我印象特别深,当时是直播,我们看着翟志刚把舱门打开了一条缝,但很快,舱门又弹回去了,他再把它拉开,然后又弹回去了。
其实我们对“舱门开启”的问题事先有过预想,觉得有可能会打不开舱门,会很困难。当时我们的老所长,当时“神七”任务的时候是载人航天工程的副总设计师,叫宿双宁,他就老担心舱门打不开,所以飞船的研制部门就研制了一个舱门开启的辅助装置,我们叫它“撬杠”。航天员也做了训练,出舱前航天员会把它放在舱门附近能够得着的地方。开舱门时,航天员也用了撬杠,然后打开了一个缝,但是打开它就弹回去。
事后,专家们通过分析找到了原因。原来我们预想的是,舱门打开一条缝,应该内外压力会平衡,能达到我们能力承受的范围——但实际上,它不是。因为气闸舱实际上是轨道舱改的,在真空状态下,它里头有很多的材料会释放气体——这个特性是我们之前是没有认识到的。一释放这些气体,舱门就会又往上吸,就很难打开了。
当然,最终因为我们航天员训练有素,还是打开了舱门,成功地完成出舱活动任务。但在出舱的过程中,突然,仪表又开始报警说返回舱火灾。当时大家也觉得,怎么可能,在真空情况下怎么会有火灾?不应该的。
但仪表始终就在那报警,对我们的航天员出舱也是一个干扰。事后我们也分析了原因,是我们的压力传感器设计的缺陷,在软件设计时没考虑到真空环境下压力变化的特性。
还有“神九”任务交会对接的时候,我们遇到了一个“鬼影”问题。
在手控交会之前,自动交会对接的过程中,当时我和几个老总,我们是手控交会对接支持组的专家组成员,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大屏幕上显示的图像对接的过程,突然,屏幕上出现了两个天宫。当时我们一看就惊了,说这是什么情况?怎么会有两个天宫呢?明明只有一个天宫。
虽然确定只有一个天宫,所以肯定有一个图像假的,但为什么会有这个现象?其实当时并不知道。因为正好处于调光的阶段,我当时本能反应想到,是不是跟调光实验有关系。于是我对我们航天器的老总说,要不我们再等一下,看看它是个什么情况。
过了一会儿,这个“鬼影”现象就消失了。后来通过分析,知道这是一个光溢出的现象,形成了一个假的图像。于是,在我们的预案里又增加了这一条:当出现“鬼影”的时候,航天员可以通过调光减弱来消除鬼影现象。这些都是我们通过不断实践获得的新的知识和收获。
回顾载人航天发展史,人类就是在不断地实践中来收获新的知识,积累丰富的经验,不断的发展壮大。从航天员进舱前在公寓开始准备,一直到航天员回到北京返回他们的航天员公寓,整个过程中,都有可能会出现一些问题,甚至风险。所以,我们对整个过程要进行“双想”。
“双想”是我们航天人的一个重要法宝。什么叫“双想”?就是要对未来可能涉及到的环节都要预想一遍:每个环节可能会出现什么问题,问题出现了,我们要有对策;对以前发生过的问题,我们也要回想,反思一下现在是不是真的已经采取了有效措施,得到了很好的落实和解决,如果没有,那我们还要把它做到预案里,进一步落实和解决。
载人航天是“千人一心,万人一箭”的事业。载人航天之所以能取得成功,和我们工程上上下下的人,具有系统的观念、大局的意识、大协作的精神和科学的方法、态度以及严慎细实的工作作风,是分不开的。
“太空授课”就是这种大协作的一种充分体现。
大家知道,在2013年“神十”任务中,我们进行了首次太空授课。当时全国有8万所学校、6000万学生参与了这次活动,而且是全球直播。这也是目前为止世界上在电视直播情况下规模最大、受众最广、授课时间最长和内容最丰富的一次物理教学活动。
太空授课是一个大型复杂的巨系统工程,涉及的单位非常多,接口也极为复杂,另外,对天地协同要求非常高,航天员操作难度也很大。
比如,航天员要做水膜,但他和摄像师又无法固定身体,这种情况下要完成精准拍摄的难度很大。我们刚开始想的就是以“天宫”里的摄像机为主来进行太空授课。另外,时长限制、环境也都会影响到授课的效果,但又无法在地面进行真实的验证和演练,难度非常非常大。
尽管挑战巨大,但我们始终坚持一条原则:强调真实,绝不事先录播。 我们也想过:如果在太空授课过程中,真的出现极端情况,我们也会告诉所有的观众,这种故障正是反映了太空飞行的复杂性和难度。
第二条坚持的原则就是:这是一场教学课,不是作秀。所以,我们将地面课堂设在了人大附中,有几百个学生作为代表参加了地面课堂的活动。而且,我们没有选择临场经验会更丰富的央视主持人,而是选择了两位中学物理老师来担任地面课堂的教学任务。
第三条坚持的原则就是:一定要有中国的元素。比如,航天员在做了水膜之后,上面放置了一个小贴片,设计师最早给这个小贴片设计的图案是一个笑脸,后来我说,我们得用中国结;包括水膜做成水球的颜色,也选了中国红,虽然其他颜色在试验中也很漂亮;另外,还有“陀螺演示”项目,除了陀螺本身是在航天技术中广泛应用的元素,制导或导航都要用到陀螺,而且陀螺的定轴性的演示只有在太空能真实地演示,地面也做不到(这个录像现在已经成了专业教学的一个教学片),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陀螺是我们很多人(尤其是男孩子们)小时候都会玩的一个玩具,这也是有中国特色的;此外,还包括太空老师的选用李白的诗、曹冲称象的故事,也都是出于体现我们中国元素的考虑。
正因为这个太空授课意义和影响都很大,所以,我们也想要竭尽所能,在坚持真实的情况下同时完美呈现。这时,预案就非常重要。因为你不可能凭想象,不能怀侥幸心理,在整个授课过程中不出任何问题。于是,我们对太空授课过程中可能会出现的200多个问题逐一进行分析,制定了几十个对策。
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主持讨论预案的情形,那是一个礼拜六。当时各相关系统老总都参加了,包括天宫的老总,还有飞控的老总等等。我们从上午9点开始,一直讨论到下午1点多,四个多小时,经过热烈的讨论甚至激烈的辩论,逐字逐句地推敲,就推敲出六句话,大家想有多难。后来这六句话也成为我们太空授课预案设计的准则。
我们对这个过程中可能发生的200多个故障进行了预案设计。举个例子,比如说,图像话音中断了,所有人都看不到图像听不到话音了,怎么办?我们设计的预案是:这时导播要在第一时间把摄像头切到地面课堂,由地面课堂的老师组织同学们开展相关教学活动,同时,我们飞控现场要进行故障的分析和排故,恢复图像话音的功能,然后,在恢复之后,由地面课堂的老师按我们事先约定好的话语,让航天员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开始接续。这样我们就可以既保证真实又能让整个授课过程不中断,流畅地呈现。
我们同时也考虑了极端的情况,比如“太空垃圾”的问题:万一天宫被太空垃圾击穿了怎么办?这个时候,天宫会进入失压的状态,就必须应急返回。我当时也跟航天员说,即使要应急返回,也要淡定从容地告别收尾,绝不能落荒而逃,要充分展示一个训练有素的航天员形象——当然,我这么说,也是基于我对这些问题和应急返回程序的了解,我心里是有底的,我们有时间来做这件事情。
后来,在进行过的唯一一次天地协同演练过程中,真的就出现了图像话音中断的情况,就这么寸,它就是出现了。出现这个问题后,我们所有相关人员,从地面课堂的老师到航天员,再到我们飞控组的人员,就启动了事先设计的预案,完成了演练。在场的领导和专家,除了知情者,其他不知情的人没有一个看出来发生了状况。所以,我们的预案还是堪称严丝合缝的。同时,因为我们得到了实战的检验,也大大增强了我们完成任务的信心。
随着载人航天的实践,人们也越来越多地认识到了航天员在飞行中的作用,“以人为本”的理念也越来越深入人心。
从“神五”到“神十一”,航天员越来越多地承担了“太空科学家”的角色。其中,做实验最主要是从“神六”开始,“神七”主要是出舱活动,“神九”、“神十”和“神十一”三次任务中,航天员完成的实验是特别多的,有100多项空间科学技术研究的实验,其中,在“神十一”33天飞行中,航天员承担了51项的科学试验和技术试验。除了这些,他们还做了一些公益的活动,这些重要活动与实验加起来一共是59项。可以说,他们既是工程师,也是科学家,既是生物学家,又是菜农,既是职业的航天员,也是载人航天的形象大使,在各种角色之间进行转换。
我给大家举一个例子,比如说我们通过这些实验获得新的一些收获和认识。陈冬在第一次做血管超声检测的时候,突然发现貌似有两条动脉。怎么有两个动脉?其实这就是因为在失重环境下,血液往头部转移,血管的充盈度更好,所以静脉粗得就像是多了一条动脉。这是我们之前没有看到过的,也没有想到的。通过“神十一”的实验,我们有了很多新的收获。
“神十一”上还搭载了3个香港中学生设计的实验,分别是聚酯薄膜的制作、复摆装置和太空养蚕实验。这3个实验是从香港中学生的70个项目中挑出来的。
我去香港给孩子们进行辅导时,就给了他们两个建议。其中一个是材料的选择。前两个项目他们有受太空授课的影响,太空授课有拉水膜,所以孩子们想,用两种溶液拉出水膜放在一起,两种溶液发生化学反应,就能生成一个薄膜。这个想法特别好,但是他选择的材料不行。不符合我们对产品的医学要求,所以我给他们的第一个建议,是让他们去请教权威专家,找到符合我们要求又能完成这个化学反应薄膜制作的材料,他们做到了。
航天员在飞行中制作薄膜。
第二个建议就是要考虑到可行性,因为航天员拿着两个环这么对接,在失重情况下身体摇晃,很难让两个环平稳地对接上,形成一个完整的薄膜。所以我们给他们建议就是要去做一个装置,让它实现。后来他们通过跟529厂合作,529厂的工程师们帮他们做了这个装置,实现了实验的梦想。
另外就是第二个“复摆装置实验”,当时我给孩子们的建议也是两点,主要是让他们减重并做得精巧,然后不能有尖锐的倒角,不能有安全隐患。他们后来也进行了改进,也做到了。
第三个就是太空养蚕的实验。这也是我们第一次在太空中养蚕,我当时给他们的建议也是两点:一个是,我们不可能像在地面那样,地面养蚕的时候蚕是吃桑叶,但在太空中蚕会漂浮,吃掉一个桑叶之后怎么再吃第二个桑叶?我给他们的建议是把桑叶做成菜泥一样。还有一点,就是粪便的清除,蚕宝宝粪便会悬在空中,我当时给他们建议用残渣收集器,还有一些抽气泵,用这个把粪便抽吸掉。
通过我们给他们的指导还有专家们的帮助,这三个项目最终在神十一飞行中都得以实现。
这是在“神十一”的时候,太空养蚕的一个实验视频。这是景海鹏。
在飞行前,设计实验的孩子们也在想:蚕在太空中能吐丝吗?它能结茧吗?这都是有问号的,我们是带着疑问上天的。
看完这段录像,是不是觉得蚕宝宝很可爱,我们的航天员也非常的可爱?
每次我在飞控的时候,看到我们的航天员在轨,在飞行中去完成这些实验,尤其是在“神十一”的时候,看他们做这三个实验,我心里特别感慨,也特别有自豪感,因为我们看到,通过努力,我们的一些设想变成了现实,非常有成就感。
同时,我也更加深切地感受到科普的魅力和科普的重要性。未来,随着我们中国的空间站的建立,我想,我国的空间科普的教育必将会常态化,形式也会更加多样化,也希望我们在座的,尤其是一些小朋友,等我们空间站建成的时候,我们再做太空授课的第二课、第三课的时候,你们能够参与其中,能和我们的航天员天地互动,你们可以提出问题,由航天员来给你们解答。希望你们能够有这样的一个机会。
今天我们来做科普,其实是来播撒科学的种子,传播科学的精神,我觉得这是我们每一位科学家应该肩负的使命。也希望通过我们的耕耘,能让更多的种子生根发芽、开花结果。谢谢大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