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00多个孩子充值近500万元:“氪金”手游的未成年人(组图)
魏如在维权群里看到了一份集体诉讼表,有600多位家长要求游戏公司退款,总涉及金额为500万余元,其中,充值最多的达到13万元,充值孩子的年龄,最大的17岁,最小的只有5岁。他们均是利用父母或其他亲人的账号登陆的游戏。
钱“失踪”了
从10月到现在,魏如一直在为女儿充值游戏退钱的事情忙碌。魏如女儿今年11岁,读六年级,“平常很听话”。但10月的一天,父亲的来电让她改变了对女儿既往的认知。父亲告诉她,自己微信里有八千多元,刚买东西扫码时却发现钱都不见了。魏如以为是父亲乱点消费链接被骗了,她让父亲把微信账单调出来,然而,65岁的父亲只会使用手机支付和打电话,不会操作。最终,还是弟弟通过视频,花了一下午教他才把账单调了出来。结果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,八千多元分多次全部流向一个地方,一款名为“蛋仔派对”的游戏。
充值的人是魏如的女儿。充值时间是在10月2日到10月6日——魏如带女儿回老家看望父母。几次充值都发生在深夜12点到凌晨2点左右,此时家人都已睡觉,女儿偷偷起床拿起外公的手机,再通过他的华为手机账号登录游戏“蛋仔派对”。“我非常吃惊,不敢相信这是我女儿做出来的事情”。下班回家后,魏如让女儿在地上跪了4个小时,写了3份检讨,把整个过程复述了一遍。“我之前从来没这么生气过”,对于魏如来说8500元并不是一笔小钱,她一个月工资7000元,而对她在农村以种茶为生的父母来说,更要攒大半年。
《熊爸熊孩子》剧照
吸引魏如女儿充值的“蛋仔派对”是网易研发的一款休闲游戏,2022年5月正式上线。游戏角色是一款形似鸡蛋的蛋仔,色彩鲜艳,设置了不同的关卡和场景模式;很多皮肤是和《喜羊羊与灰太狼》或者小红帽、果宝特攻等IP联名,十分吸引人;在多款手机的应用商店里,“蛋仔派对”显示为“8+”类游戏,即8岁即以上的用户都可注册。对于未成年人账号,“蛋仔派对”设置了防未成年人沉迷模式,账号使用者只能每周五、六、日玩8-9点一个小时。但对成年人账号,则没有这一限制。魏如女儿是用外公的手机注册的成人账号。
游戏界面截图
在游戏里,“蛋仔派对”会定期推出不同的皮肤,玩家可通过购买盲盒的形式获得皮肤。皮肤盲盒分为赛季盲盒、联动盲盒等,6元可以买到6个彩虹币抽一次盲盒,充值套餐从1元、6元、68元、128元不等,最大的套餐为648元,可以拥有648个蛋币,抽108次。魏如女儿的钱都用来购买了皮肤盲盒。
魏如决心追回这笔钱。知道事情后,每天6点下班回家后,她就拿着手机坐在桌子前打电话,给12345打,给游戏公司打。网易游戏公司客服告诉她,女儿是通过华为手机账户充值,这被称为“渠道服”,充值金额到了手机方,退款也只能找他们。魏如又给华为以及华为公司所在的南京12345打电话。
《学爸》剧照
一个星期后,华为客服联系魏如,要求她提交相关资料才能进行退款的操作,“我、女儿、父亲的身份证、女儿的出生证以及一家人的户口本。”此外,魏如还需要联系村里开证明,证明女儿与父亲的关系。然而,资料提交后,申请被驳回了,客服表示需要证明是孩子玩的游戏。幸运的是,父亲家里正好有监控,魏如翻到了女儿白天在监控底下玩游戏的画面,提交后再次被驳回。客服告诉魏如,监控需要与充值时间相对应。魏如又把凌晨的监控翻出来再提交了一遍。这次,客服答应可以返回50%,意味着要损失4000多元,魏如拒绝了这一提议。两个星期后,网易客服联系她,赔偿比例提到了80%。目前,双方还在协调。“群里没有监控的家长需要花费更多的力气,比如通过孩子与其他好友的聊天记录等证明,还可能会被客服判定‘证据不足’。”魏如告诉本刊。
在寻求解决办法的过程中,魏如发现自家不是个例。她被一名家长拉进了一个微信群,群里有170多名家长,孩子们都是通过他们的账号登陆的游戏。比如说群主是一位上海的家长,他的孩子今年10岁,用平板通过微信登录游戏,充了1万1千多元。孩子付款后把支付信息删除,1个多月后,家长才发现。魏如还在群里看到了一份集体诉讼表,上面共有600多位家长填写了自己的信息,总涉及金额为500万余元,其中,充值最多的达到13万元。充值孩子的年龄,最大的17岁,最小的只有5岁。多名家长告诉本刊,孩子冒用家长账号往往通过两种方式,一种是手机账号授权登录,一种则是通过姓名加家长的身份证注册。
《少年派》剧照
“皮肤”的吸引力
2022年12月8日,在上线半年后,“蛋仔派对”游戏宣布,累计注册用户超过5亿。2023年2月末,网易2022年全年财报中提到,《蛋仔派对》成为网易游戏有史以来日活跃用户数最高的游戏。15岁的莫莉,正在读初三,是游戏的粉丝之一。她告诉本刊,她平常很少玩游戏,但蛋仔形象实在太可爱了,“长得像个鸡蛋,身体圆圆的,走路蹦蹦跳跳”,加上同学都在玩,她也用妈妈的手机账户登录了游戏。
除了可爱外,“蛋仔派对”的另一个吸引力在于它的社交属性。在游戏里,表示友好的方式是去抱抱对方,然后就能成为朋友。游戏里还有一个“乐园”模式,可以12个人一起玩,每到周日,莫莉和同学会线下约着玩“乐园”,有的同学离得远,打车也要过来。她说今年春节时,同学虽然去了全国不同的地方过年,但每天都会相聚在“乐园”,“好像就在身边一样。”
网易蛋仔派对
但今年上半年,莫莉开始不喜欢这个游戏了。她说有一天她去抱一个蛋仔,被甩了下来,对方问她,“你一个普(通)皮(肤)凭什么来抱我?”莫莉看向那只蛋仔,它穿着稀有的至臻皮肤——游戏里,皮肤分为绿皮、蓝皮、紫皮和至臻皮肤,绿皮不需要充值即可获得,后三者都是6元抽一次,但抽到的难度会依次增加,抽到一款至臻皮肤可能需要七八百元。莫莉很伤心,直接退出了游戏。莫莉告诉本刊,她曾看上一款名叫“DongDong羊”的皮肤,全身白色羊毛,两只羊耳朵伸出来,看上去软、萌,在玩家中呼声很高,很多人充了200多元才抽到这款皮肤。她买了一次抽盲盒的机会,没抽中后她就放弃了,她一个月的零花钱是500元,不敢多花。
《加油!妈妈》剧照
后来,再次登陆游戏,莫莉都会看到游戏的“公共广场”里有类似的“鄙视”。莫莉说,为了有“话语权”,身边有不少同学会花“巨款”充值,比如说一个男同学充了1000多元,有30多个皮肤,“一起玩游戏时他会给我们看,大家都会很羡慕‘哇,你有好多皮肤’”。她笑了笑,“别人会觉得你很有钱、很厉害。”
刘尊今年31岁,是一名游戏数据分析师。每次业内有新游戏出来,他们都会针对营销进行数据分析。他是在今年年初注意到了“蛋仔派对”的火爆,“身边玩游戏的朋友几乎都听过这款游戏”。“国内针对未成年人的游戏开发方面一向谨慎,一是未成年人的付款能力相比成年人要弱,二是未成年人玩游戏带来的家庭问题、社会问题更复杂。”
刘尊说,理论上,对于定级为“8+”类的游戏,在游戏充值内容和方式上都应该要考虑针对未成年人的特殊设置,比如引导付款的力度和方式,充值金额等级的设置,但目前来说大部分游戏出于商业考量,除了防沉迷的制约外,并没有做太多充值方面的限制。北京天元律师事务所律师李昀锴曾为多家游戏公司做过法律顾问,他表示,在察觉到账号可能为未成年人账号后,有些游戏商可能会选择突击人脸识别,但这也会增加运营成本,实际执行力度很难判定。
《加油!妈妈》剧照
玩家在网络游戏中的充值行为被称为“氪金”。刘尊认为,“蛋仔派对”皮肤装扮与抽卡盲盒组合的模式其实放大了未成年人充值的风险。他介绍,抽角色、买皮肤装扮在游戏玩家中被称为“为爱付费”,与之相对应的是数值游戏的充值逻辑“为强付费”。“前者是指喜欢这个皮肤所以购买,买回来主要是好看、体验好,后者则是指购买道具后,游戏角色的能力会变得更强。”刘尊表示,“为爱付费”的一个特点是往往没有止境。“角色强到一个等级,可能就不用充值或者降低充值,但皮肤、装扮不一样,不停会有新皮肤出来刺激,但凡你喜欢就会不停买。”刘尊说,“盲盒”的模式加大了充值金额的不确定性。
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谭旭东曾在论文《未成年人网络游戏行为问题的成因及其对策》里对国内游戏的商业模式进行探究。文章提到,目前国内游戏的商业模式经历了从“付费游玩体验”阶段到“免费游玩体验+付费变强体验”“免费游玩体验+公平对战体验+付费变美体验”“付费变强体验+付费变美体验”“免费游玩体验+付费变美体验”五个阶段的逐渐演变。其中,最早的“付费游玩体验”是以买断制或计时制的商业模式为主,代表游戏有《魔兽世界》《梦幻西游》,这一阶段是“一口价”式的商业模式,其余阶段都没有“氪金”的天花板,尤其是在第四阶段中,玩家唯有不断“氪金”,方能获得游戏的游玩体验和审美体验。而这是未成年人网络游戏过度消费的重要原因。
《鸣龙少年》剧照
家长的处境
在接受采访时,阿真一句一句地报出了一串数字:8月21日充值了1元8月26日充值了2.88元,8月27日充值了2笔5.6元。9月1日,充值金额开始失控,变成了5389元,9月2号充值了6572元,9月7号充值了6340.88元,总计18000多元。钱的流向为包括“蛋仔派对”和“我的世界”多款游戏。充值的人是她10岁的女儿。两个多月里,阿真一直在与游戏公司、手机公司多方沟通,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又一遍。
游戏界面截图
阿真老家在安徽芜湖的农村。3年前,阿真生下二胎,为了减轻家里负担,她来到广州,找了一份商场导购的工作,每月工资5000元,丈夫此前就在广州送外卖,每月工资6000元。两个孩子被留在了家里。阿真的公公婆婆种了两亩多地的辣椒、葛根粉等,一年到头都在地里,“小的孩子婆婆带着一起下地,大的送到学校,放学后就自己在家做作业。”
9月,阿真说听到孩子充值的消息后,她和丈夫一晚没睡,今年辣椒才4毛钱一斤,18000多元是公婆一年多的收入。公婆在家大吵一架:女儿用的婆婆的手机登陆注册,公公指责婆婆不该给孩子玩手机,婆婆则生气自己每天要做家务、下地干活,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。此前,她一直用的老人机,因为来做辣椒买卖的人越来越多需要用手机支付才换成了智能机,她只用手机刷抖音和付钱,有时还需孙女帮忙操作。
《安家》剧照
阿真觉得挫败,“钱也没挣到,孩子也没带好。”出来打工后,最初孩子也会哭着打视频说想她,她安慰孩子,自己有时间就回去。实际上,她只有十一假期和过年的时候会回去,高铁票要600多元,阿真一般选择卧铺,300多元,21个小时,“睡一天就到了”。出事后,她辞职回了老家。刚回家的那几天,阿真也骂过、打过女儿,然而,女儿一天比一天沉默,她决定不再责怪孩子。好在,“蛋仔派对”里的6000多元退了回来,但其他几个游戏里还有12000元。阿真说,因为这个事情,她不得不让第二个孩子明年再上幼儿园,毕竟那又是一笔费用。
协调不下来之后,阿真决定起诉游戏公司。案子全权交由律师处理需要8000元,阿真舍不得,她花1200元雇律师写了起诉状,决定自己来打官司,初中学历的她现在能一字不落地背出《民法典》条例。比如,《民法典》规定,8周岁以下的未成年人无民事行为能力,8周岁以上不满18周岁的为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,可以实施与其年龄智力相适应的民事法律行为。李昀锴也提到,依照目前的法律案件,当能证实是未成年人自行充值时,基本都能退款,但退款比例还需视具体情况而定。
《鸣龙少年》剧照
魏如说,对于维权群里的父母们来讲,最难的并不是追究退款,而是如何防范让孩子不再沉迷于游戏。魏如的工作需要经常加班或出差,一个月可能要出两三次,一次3天,女儿常常还要在办公室陪她加班。丈夫则在酒店工作,晚上十点左右才能下班。其他时间,孩子是由爷爷带着。魏如说她也希望能有更多时间陪伴孩子,但一方面魏如很喜欢现在的工作,不想因为孩子完全失去自己的价值;另一方面,孩子的舞蹈等课外补习加起来一年得好几万,她想尽力为女儿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,就必须离开家工作。 “如果我在家是绝不会给她玩手机的。”但魏如也知道,电子化时代里,不让孩子接触网络很可能让她在之后的学习、生活中脱节,“如何把握度对家长来说也很难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