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吨巨石砸毁水电站：埋掉四个家庭，有8岁孩子失 去妈妈（组图）

巨石的滚落，暂停了水电站涡轮机的运转。这次事故，导致装机2000千瓦时的机组全部报废，包括站长刘纪刚在内的4名工作人员当场被埋。没了站长的二十多名水电站职工，对未来还没有头绪。一个多月以来，水利局未对他们作出安排。

9月14日下午四点零一分，陕西省汉中市城固县小河镇罗家营水电站，机房后方的山体突然出现坍塌滑坡，包括站长刘纪刚在内的4名工作人员当场被埋。

就在这一分钟前李云涛接到刘纪刚的电话，“赶快联系救护车，咱们机房背后山上滚落了个石头，有人受伤了”。未等说完，电话就没音了。那时李云涛没有意识到，这是站长刘纪刚给自己打的最后一个电话。

一个月过去了，水电站依旧处于瘫痪状态，那些和水电站有关的人，生活轨迹都不同程度地被改变了。

巨石滚落 | 图源网络

无月的中秋

陕西汉中的城固县接连下了十多天的雨，中雨大雨暴雨，没停过。今年的雨水较往年偏多，9月13日中秋这天，月亮没有出来。

当晚，刘明奇请了大伯二伯，在县城里吃鱼喝酒。一直在水电站忙活的父亲刘纪刚，五点半才赶回来。

刘纪刚是城固县小河镇罗家营水电站的站长，今年57岁。1985年退伍后，他转业到县电力局工作。由于工作出色，2001年被调到罗家营水电站任站长，迄今已有18个年头。

期间2011年2月，刘纪刚任城固县恒源电力开发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，2017年3月被选举为董事长。该公司由县电力局职工集资成立，206名电力局的职工都是股东。

分别时，刘纪刚嘱咐儿子刘明奇多陪陪儿媳。想到明年就要做爷爷，他高兴之余也感到紧张。之前，儿媳没能保住肚中的两个胎儿，所以这次格外谨慎。时常招呼刘明奇的堂姐，陪着一起去做检查。

水电站生产科负责人张小利也要做爷爷了。中秋这天早晨，值班的他和同事李云涛说起，儿媳十月中旬要生产了，儿子给他和爱人订好了10月8号去深圳的车票。爱人朱凤琴是水电站的临时工，是在机房的运行人员。

大家年纪相仿，李云涛最近也开心，他刚做姥爷还没一个月。李云涛回忆，张小利方脸高鼻，一笑起来，大眼就眯成了缝。平时随和，好相处。因名字里有个“小”字，尽管54岁了，同事们还称“小利”。讲到要去深圳的行程，小利眼角本来就有的皱纹，又叠了几层。

第二天雨还在接着下。七点起床后，刘纪刚打电话到办公室，照例询问了发电量及水位，得知水位较高，让张小利去关闭进水闸门。但雨天他还是不放心，决定亲自去水电站看看。

这也让妻子周理娥推掉了约好的朋友饭局。每逢休息日的雨水天，她都会陪着丈夫去山上的水电站。

刘纪刚夫妇 | 图源受访者

刘纪刚的亲力亲为，李云涛也有深刻印象。今年七月，机房内一号主变压器有冒烟现象，正准备处理，刘纪刚示意让他来修。爬上发热的变压器修理了几分钟，深蓝色的连体工服就湿透了，修理完毕后，他又把漏在箱体上的油擦净，全程只让其他人递工具和监护安全。

从县城到水电站，有43公里，开车要一个小时。下雨天，路面有不少积水。上午九点多到电站后，刘纪刚在水电站生活区的木桥上观察渠道水势。

由于水位过高，装机2000千瓦时的发电量，当天仅有1300千瓦时。于是他提醒了罗家营周边两个电站，“提高警惕，注意安全”。并一再提醒所有工作人员，若发现落石，快速通过，务必注意安全再开工。

下午3点36分，机房班长朱鸿义向生产办公室报告，有一块直径约50厘米，面盆大小的石头砸破了机房西侧的窗户。不到十分钟，第二块大石头砸了下来。再次接到报告后，刘纪刚和张小利立刻赶去机房救援。

生活区距机房约800米，步行需十分钟。途中，刘纪刚给电管站打电话，让其通知小河镇的卫生所派救护车，但信号故障，电话中断。

在去机房路上的一个监控视频里，刘纪刚和张小利一前一后在雨中撑伞前行，那是他们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些画面。

监控视频中前往机房的途中 | 图源受访者

第二块大石头砸塌了机房靠山的部分墙体，导致朱凤琴和陈嵘受了重伤，二号发电机组受损，水管被砸破。据当时在现场的职工回忆，看到受伤的爱人朱凤琴后，张小利一直沉着脸在操作设备。

在刘明奇的印象中，机房是个固若金汤的地方。机房与河道间有高达8米的厚墙，西侧后山植被茂密，几乎看不到裸露的石头。1977年建站以来，整个水电站仅在2008年的地震中有过落石情况，且是在沿河的其余地区。

到机房后，刘纪刚安排工作人员寻找木板，做成简易担架，打算将朱凤琴和陈嵘抬往生活区，同时打开四号机排水，防止发电机组设备损坏。

最后一块石头落下前，值班班长朱鸿义正撑着伞，遮挡着受伤的陈嵘。而朱凤琴已被几名职工抬去了生活区。水电站需要承受的损失，有两名重伤的职工，和一台受创的机组。

但谁都没有料到，有第三块巨石，更没有人料到，它来得这么快。

最后一块石头

9月14日下午3点多，李云涛在家里收拾衣物。他准备坐下午五点的高铁去西安探望刚生完孩子还在医院的女儿。

四点零一分，他接到站长刘纪刚的电话，“赶快联系救护车，咱们机房背后山上滚落了个石头，有人受伤了”。未等说完，电话突然中断，回拨后也没有反应，再打出现关机的语音提示。那时他还没有意识到，这是刘纪刚拨出的最后一个电话。

拨打120电话请求救援后，办公室和几名职工的电话不是空号就是关机，李云涛隐隐觉得不对劲，顾不上车票，联系了在县城的同事，赶去罗家营。

开到二十公里时，他们在电话里得知了水电站出事的消息。下雨天，天色蒙蒙的，路上不少积水，但焦急让他们开得更快了些。

还剩十公里，李云涛看到远处有一辆救护车，他想要知道情况，伸手拦下。医护人员得知他们是水电站的员工，告诉了他们实情。救护车里拉走的伤者是朱凤琴，她的肋骨和大腿均被砸伤。

在李云涛等人去往水电站的途中，刘明奇也得知了消息。

下午五点半左右，堂哥突然找刘明奇要水电站的电话。原来堂哥和父亲约好了到家里坐坐，但电话都打不通，只好联系到他。刘明奇打不通办公室的电话，联系了站上的生产主任，对方带有哭腔地说，水电站出事了。

妻子想陪他一起去，怕路上颠簸，刘明奇拒绝了。一路上他试图保持镇定，不往坏的方面想。

从事电信工作的他，意识到电话拨不通，或许是电信出现故障，他给肖师傅打电话。肖师傅在的镇子离罗家营挺近，兴许他知道点什么。

坏消息还是来了。肖师傅说站上机房有石头砸下压到线，刘明奇还在诧异居然有落石时，肖师傅突然说埋了四个人，他心里一紧，问道“您可知道他们站长怎么样？”，肖师傅叹了口气说，“站长也给埋了，你问这么多做什么？”

“站长是我爸”，电话两端沉默了几秒，只有雨刮器的胶条和玻璃摩擦的声音作响。不知情的肖师傅连连道歉。

往罗家营的路不好走，一路沿着城石路上山，还要淌过积水，某些路段，刘明奇还超了速。一路他告诉自己不能崩溃，父亲已经出事，母亲还在山上。剩下的三人他还不知道有谁。

赶到水电站生活区时，刘明奇马上去了父亲的办公室，周理娥见到儿子，踉跄地抱住他，边哭边说，“小凯（刘明奇小名），妈妈的天没了”。

“人还算完整”

比刘明奇稍早一点赶到现场的李云涛，一下车后就跑向生活区，路上遇到往回撤的医护人员，冲上去问道“你们怎么走了，不抢救了吗”，医生表示，消防队员都撤了。他们又往机房跑，被迎面过来的消防队员拦住。

救援人员说，这么深的积水，生还的可能几乎为零。消防员手机里拍摄到的现场画面，瞬间让李云涛等人泄了气。他们怎么也不敢相信，积水下面的是自己日日往返的机房。

李云涛后来得知，就在他和刘纪刚通话中断的那一刻，巨石连同泥石流一起奔向机房，也奔向了在进行救援的张小利、朱鸿义、刘纪刚，和身受重伤等待转移的陈嵘。

事发之后据国土资源局专家称，第三块落下来的巨石，保守估计有1200吨。这数字最后出现在政府的情况报告里，是1500吨。

“哗得一下，一堆尘土”，后来赶到现场的职工描述当时的情形。机房的进水管被砸破，进水管的流量每秒4立方米，将近三层楼高的机房，两个小时就淹没在一堆石头和泥沙水里，水还一度漫过了8米高的护墙，涌进了河道。

巨石滚落也导致了电信短暂的故障，陈嵘和朱鸿义的家属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知道，是回城的职工将消息带给他们的。

组织救援开始时太阳已落山，机房周边能见度太低，加上积水过多，让救援人员无法组织有效救援。当晚，进水总闸门被关闭。15日中午开始排积水，16日全部抽干。

但地理环境复杂，挖掘机依然很难进去。消防员只能一边修路一边将挖掘机开进去。六天后的下午四点，他们找到了陈嵘。这是一周来，在生活区等待的家属和职工们等到唯一有进展的消息。救援人员用四个字描述，“还算完整”。

2000年，24岁的陈嵘从技校毕业后，被安排到站上。职工们评价她随和，个子不高，微胖，戴着眼镜留着披肩短发，嗓门不小，爱说爱笑。水电站是老式机组，无自动化程序，个别手动操作较费劲，但陈嵘都能操作，不需男同事帮忙。

十八年过去了，如今43岁的陈嵘有个8岁的孩子，今年上二年级。丈夫早年因工伤，腿部行动不便，目前无业。她每个月2000元的工资，是这个家全部的经济来源。

当晚，53岁的朱鸿义也被找到了。他与陈嵘同一年来到罗家营电站工作。服役过的他身体健壮，圆脸大耳，略有白发，性格开朗。不抽烟，偶尔喝点酒。因为身体，事发前从重活累活较多的生产办公室，刚调到了机房值班。

21日，救援人员找到了张小利。接下来的两天，救援人员一边进行小范围的爆破，一边搜寻着刘纪刚。

得知刘纪刚出事，那些曾和他一起在新疆服役的战友们，大都赶去了罗家营。战友王新铭15日早晨七点从河北大名出发，到城固800多公里的路，中途只在三门峡加过一次油。

九月的这场秋雨过后，汉中入夜天凉了不少。在未搜寻到父亲的晚上，刘明奇想去机房， “所有人都出来了，就剩爸爸了，我想陪着他”，被周理娥拦了下来。

两天后，57岁的刘纪刚在第二块大石头旁发现了。据救援人员的描述，“人很完整”。

等待救援消息的刘纪刚妻子 | 图源受访者

暂停的生计

巨石的滚落，暂停了水电站涡轮机的运转。也打断了与这个水电站有关的大部分人的未来。

这座年均发电量720万千瓦时的水电站，一夜之间戛然而止。这次事故，导致装机2000千瓦时的机组全部报废，水电站目前处于瘫痪状态。专家称机房背后的山体有裂缝，仍有坍塌的可能，重建的希望不大。

罗家营水电站在1977年建成，是县水利局下属的国营企业，职工和资产都隶属水利局。在2001年起，整体租赁给了恒源电力开发有限公司，租期为20年。算着看，租期还剩两年了。

没了站长的二十多名水电站职工，对未来还没有头绪。一个多月以来，水利局未对他们作出安排。

赔偿协商也未完成。目前恒源电力公司以工伤名义，赔偿了朱鸿义及张小利每家各15万元，两人的遗体均已火化。两周前，赔偿的数字是从2万开始协商的，最终同意了15万的赔偿。

陈嵘的遗体还在殡仪馆，因为哥哥不能接受这份赔偿。她的去世，意味着家庭失去了全部的经济来源。8岁的孩子和难以工作的丈夫，靠15万元撑不了几年。电力局和水利局不做正面回应的工作人员，让陈嵘的哥哥感到很寒心。

刘明奇则为父亲的名声在努力。抵达罗家营的战友，为刘纪刚拟了一份烈士请愿书，四十位战友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。9月23日，请愿书递交到了退伍军人事务局。刘明奇表示，赔偿多少他都能接受。父亲是在救援职工和保护国家财产中去世的，一个名声是对父亲最好的慰藉。

如无意外，四个家庭在平淡中生活。

在这场秋雨后，刘纪刚和战友将会开启早已约定的北京之旅。家里的中国地图上密密麻麻的地点，被涂上了红色，代表着“去过”。北京早就被勾过，刘纪刚还想再去一次。

刘纪刚家中的旅行标记图 | 图源受访者

还有张小利和朱凤琴，该从深圳回来了。小利那双布满皱纹的大眼，看到自己刚出生的孙儿，又要笑得眯成缝。朱鸿义还会和往常一样，来回于职工宿舍和县城，期待着远在上海打工的儿子春节回家吃顿饭。

一个月过去了。陈嵘刚上二年级的儿子，因为想念给妈妈写了一封信。但这封信，再也没办法交到她手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