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妈妈不要我以后，我偷来了一个没人要的弟弟”（组图）

在当下自媒体的语境里，未成年人的困境，更多是过度养育，即家长对孩子过度保护，不切实际的高期待、过度关注，过度干涉让孩子心理问题频发。

一句话，都是爱的负担。但放眼这片真实的土地，还有另一批未成年人面临的困境，却是无人养育，不是真正意义上父母双亡的孤儿，而是父母重残、重病、或被限制人生自由，无法履行抚养义务。

甚至，单纯就是两口子过不到一块，一个负气出走，另一个重组新家，都不愿意承担抚养责任。那个在爱的荒原里，孤苦无依的小孩，该怎样生存下去？在央视的《今日说法》中，曾经有一期节目，就讲述了这样一对流浪兄弟的悲情故事。

一起盗窃案牵出的兄弟情

2017年底，陕西省渭南市出现一起连续盗窃案，经过调查，警方将目光锁定在渭南市郊一片荒地上。

那里空无人烟，杂草齐腰，很适合作案人员隐藏踪迹或逃跑，三十多位民警，由南向北，对这里展开了地毯式搜索。

四个半小时后，警方在两堵残墙的缝隙里发现了电脑、手机、散盒的烟以及四箱牛奶。蹲守到凌晨时分，一位蓬头垢面、衣衫褴褛的流浪汉，抱着两箱与其穿着极不相称的高档白酒，人赃俱获。

嫌疑人名叫马亮，21岁，一个有着多年盗窃经验的惯偷，来到渭南前，曾辗转流浪多地作案。这次之所以落网，是因为停留时间有点长，一年多，不慎露出了马脚。而让一个惯偷铤而走险，长期停留的，是一位8岁的小男孩，轩轩。

两人虽以兄弟相称，但并无血缘关系，平日哥哥偷盗，弟弟销赃，赃款基本上都用来给弟弟买好吃的。简单的作案手法，明了的作案动机。

一个8岁的孩子，为什么不读书学习，而是跟个小偷混吃混喝？他自己没有家，没有爸爸妈妈吗？不，他有家，并且家就在这片荒地往南几百米的城中村，村子尽头的废品收购站，那里生活着他57岁、以收废品为生的爷爷，残疾的奶奶，以及叔叔家的妹妹。

也有爸爸妈妈，并且还很年轻，在20岁左右时就生下了他，只是还没来得及领结婚证，在其一岁半时，就因感情不和，妈妈远走他乡，再无音信，爸爸也外出打工。

记忆中，爸爸从未回来看过他，只在四年里打过一两个电话，从电话里轩轩得知，爸爸有了新家，有了新的孩子，他成了一个多余的存在。

堂妹和轩轩的命运相似，也很早就被父母抛弃，爷爷一把年纪，每天从早上6点忙到晚上10点，只是养活一家老小，已经拼尽全身力气，没有钱送其去上学，也没有能力给予其更多的庇护，只能任由其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。

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，轩轩认识了马亮。

起初，马亮只是利用他帮忙销赃，作为回报，会顺手给他买点爱吃的零食。慢慢地，两人越走越近，时常住在一起，关于这一段，记者与爷爷的对话很耐人寻味：

“他晚上有时候回来有时候不回来。“

“他不回来你不担心么？”

“丢不了，我知道。”

是的，8岁大的孩子，人贩子已经不稀罕了，也只有小偷马亮，会为他在枯枝乱叶的荒地里，临时搭建起一个“家”：一块枯旧的门板，两床破烂的棉被。

无论春夏秋冬，不管天寒地冻，只要天上不下东西的时候，马亮都会陪着他，睡在这，给他讲故事，唱歌，陪他数星星，直到案发被捕。

小偷怎样成为小偷

在大众的认知里，能干偷鸡摸狗这种违法勾当的人，大多生性凉薄，自私自利，没有多少同情心，可这个马亮，为什么会对一个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的小孩这么关心呢？

一切，还得从他自己的身世说起。

1996年，马亮出生在陕西省神木县栏杆堡镇的一户普通人家，家中排行老二，上面还有个姐姐。

父亲是一名老实巴交的陕北汉子，母亲从四川远嫁而来，婚后夫妻俩感情一直不好，在马亮5、6岁那年，积攒多年的矛盾爆发，母亲借口出门打工，其实一去不返，年纪大一点的姐姐，犹记得当天的情形：

“弟弟哭着，让妈妈不要走”。

“可她头都没回就走了，特别狠心”

妈妈离开后，爸爸外出打工，明明父母健在的姐弟俩，就这样成了“孤儿”，被轮流寄养在亲戚家。起初，妈妈和他们断断续续还有些联系，马亮甚至逃学去找过、期待过妈妈能回心转意。

但，软磨硬泡，最终带回来的，仍然不是妈妈这个人，而是一个残酷的事实：她组建了新的家庭，她再也不会要姐弟俩了。

从此，马亮再也无心上学，开始频繁地离家出走，有时十几天，有时一两个月，走了再回，回来再走。

家人逐渐习以为常，也不再去找他，他去了哪里，遇到过什么人，有没有饭吃，有没有衣穿，是否受到过欺负，无人知晓。

直到2012年冬天，马亮在榆林市一间废弃多年的民房里，因盗窃被捕，当时零下二十几度的气温下，他穿着一件破旧的单衣，蜷缩在角落，当地报纸曾以“少年泪，满地伤”为题做了专门报道。

由于还未成年，马亮当时并未被判刑，而是被送到了儿童救助站，12天以后爸爸将他接回了家，之后再次离家出走，这一走多年音信全无。

再次被捕，恍若隔世，曾经与其最亲近的姐姐都不敢相认。一样的母亲远走高飞，一样的父亲出门打工，一样的事实孤儿。甚至，关于孩子和整个家庭的渐行渐远，马亮爸爸和记者的对话，与轩轩爷爷的语气，都如出一辙：

“你跟他聊过没有？”

“应该常说了，说了以后感觉也接不上，咱没文化也不会说，我一个人一天做生意也很忙，也不是说一天在跟前守着。”

监护人被生活所累所以无暇顾及孩子是真，家人之间感情淡漠，疏于连接也是真。

轩轩的悲剧，主要责任固然不在爷爷，但为什么他两个儿子都视婚姻为儿戏？视孩子为草芥？又为什么女性离家出走总是发生在这样的家庭？

难道不是家庭内部充满压力，毫无秩序，得不到爱，看不到希望，孩子才在血气方刚的年纪饥不择食，激情退却后又懦弱离去？

而情感的匮乏，往往又和物质的贫困交织在一起，代际传递下去，那个身处其中的小小孩子，绝望到跑出去和命运相似的人抱团取暖，几乎成为一种必然。

流浪兄弟：放不下，忘不了

21岁已成年的马亮，当然知道长期和轩轩呆在一起，意味着什么：眼下有碍于自己藏匿，长期不利于轩轩成长。

他想过，他也试过，就像母亲当年那样不辞而别，但每当轩轩在后面边哭边追，哭到撕心裂肺，他的心就软了。

办案警官曾经不解：“为什么这样你就留下来”？

马亮的回答：“妈妈离开的时候，我和轩轩差不多大，妈妈当时头都没回就走了。”

自己吃够了被人遗弃的苦，所以，实在硬不起心肠，让轩轩再经历一遍，如果离开无法避免，那至少可以再留下100天。

100天到了，轩轩求他再留一个星期，他答应了。一个星期到了，轩轩求他再留一个星期…..

后来，马亮不再离开，转而竭尽所能，能多陪一天算一天，能多照顾一点算一点。

轩轩喜欢的酸奶薯片，他买；轩轩不喜欢但是有营养的纯牛奶，他也买；自己穿的破烂不堪，却不舍得花分钱去买件新衣。

他对轩轩说，牛奶能让他长得高，长的快，长的胖乎乎的，长大不会被人欺负。

这话在你我是常识，但在多年未被父母照拂的马亮那里，却是真实的痛的领悟。记者采访时，曾经和他有过这样一段对话：

“你一个人在外面的时候，受过欺负吗？”

“受过。”

“那是你多大的时候，你遇到的好人多，还是坏人多？”

“我也不知道…..坏人多。”

自己受过太多欺负，所以尽可能要轩轩强壮一点。对于自己的盗窃行为，他深知没有未来，所以从不让轩轩染指，甚至对其千叮咛万嘱咐：长大了别学我。

是的，这世界上很多错误行为再怎么事出有因，错了就是错了，错了就得接受相应的惩罚，2018年，马亮因为盗窃罪，被判入狱四年六个月。

这一次，兄弟俩真的要分开。轩轩一如既往的不舍，他经常一个人跑到和哥哥一起住过的荒地，孤零零的走在破败的墙头，重温曾经当跟屁虫的美好。

小孩子不太懂得入狱意味着什么，去警队玩耍时，常常问起哥哥的情况，有时候，还缠着警官要见他。

但那个地方都是犯了错的人，真的不适合小孩去，轩轩不解，“改完错他还能出来吗”？当然可以。轩轩不依不饶，“我哥要改多久”？要改4年多。时间不算太长，但足可以改变一些东西，马亮的意思，就此划清界限，再也不见，等轩轩早晚忘掉他，就能过上正常的生活.

但，他错估了自己的感情，当警官反问：“你会不会把他忘了”？在长久的沉默后，他泣不成声：“我忘不了……”

“事实孤儿”背后责与法

被马亮错估的，还有人性。

当办案警官了解了兄弟俩的可怜身世，费劲周折帮轩轩联系了接受义务教育的地方；当故事被广泛报道，好心人纷纷前来为轩轩捐衣送食，问到至亲对未来的打算，轩轩爷爷的回答仍然是：

还能怎么办，过一天算一天。

孩子发生了这么大的事，爸爸跟爷爷通过电话，情况也了解了，刚开始也承诺：过段时间就回来。轩轩高兴的手舞足蹈，和老师分享这个重要的秘密，可是他等啊等，等了好几个月，终究没有等到爸爸的身影。

如此恶劣的生儿不养，物质贫困已不能为其开脱，人伦道德也无法对其进行震慑，那么，最后的底线，只能是法律。

比如《刑法》二百六十一条规定的遗弃罪，对于年老、年幼、患病或者其他没有独立生活能力的人，负有扶养义务而拒绝扶养，情节恶劣的行为，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、拘役或管制。

比如《民法总则》三十六条也强调，监护人如果没有尽到监护职责，那么相关部门可以申请撤销父母的监护资格。

当然，法律从冷冰冰的条文到有温度的执行，类似“情节恶劣”怎么界定，谁来申请撤销父母的监护资格等等，不仅需要执法者的工作智慧，更需要基层行政人员的责任心、整个社会面的爱心，以及相关制度的健全。

好消息是，自2020年1月1日起，我们国家全面实施事实无人抚养儿童保障制度，截止2020年底，全国已有25.3万名事实无人抚养儿童被纳入保障范围，保障参照孤儿，平均每人每月1140元。

1140虽然元不多，但于轩轩这样的孩子，总算食能果腹，衣能蔽体，总算不用在暗无天日的命运里裸奔。不管怎样，愿社会这个大家庭，能对这些本质不坏的孩子，尽可能多点亮一盏灯；也盼这些孩子自己，能脚踩深渊，心向光明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