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1岁中国女游客拍照时踩到长裙坠入峡谷身亡!那些死于旅游时拍照的年轻人(组图)
追求“出片”正在将普通旅行变得危险甚至致命。据《每日电讯报》,截至2024年底,全球已有480人死于在危险场景中自拍。英国皇家事故预防协会 (RoSPA)报告指出,“高空坠落”和“溺水”是死伤主因,“这与人们渴望在社交媒体上获得认可密切相关”。
其中中国人(多数是社交媒体博主/用户)的事故比例正在上升。三周前的春节前夕,日本北海道小樽的朝里站,一对中国游客夫妇闯入铁轨拍摄以雪地和大海为背景的照片,躲避不及,妻子被列车撞击身亡。
在国内社交媒体上搜索“朝里站”,能看到众多博主在此拍摄的“人生照片”,配以“冬天一定要去一次的海边车站”“拍出宫崎骏同款海上列车”“每一帧都是那么出片”等文案。事故发生前,没有人提及危险。
2024年4月,印度尼西亚伊真火山口一棵“网红树”前,一名31岁中国女性游客拍照时踩到自己的长裙,坠入身后约75米深的峡谷中身亡。当地警方说向导曾警告她这里拍照十分危险,但她依旧坚持。这棵树同样频繁出现在社交媒体的“出片攻略”中,事故发生后,仍有中国博主坐在坠亡树上拍照并获得数百个代表“喜欢”的红心(该平台在照片顶部标注一行小字:该地存在风险,请注意安全并遵守当地政策规定)。
据美国《福布斯》杂志统计,高度依赖社交媒体之后,地球人平均每天拍摄50 亿张照片。具体到中国,如果把摄像头看作“生产工具”,社交媒体上的“内容生产者”数量已达到11.01亿人(第五十五次《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》数据),意味着这可能是中国乃至地球上规模最大的一条“生产线”。
按照广泛应用在安全生产管理领域的“海恩法则”推算,每一起“出片”导致重伤、死亡的严重事故背后,已经累积发生了29次轻伤事件(如摔伤),300起未遂先兆(摔了但没受伤),以及1000起事故隐患(在危险地带做危险动作)。
案例不胜枚举:2024年12月,一男性游客在云南虎跳峡景区悬崖边“人生照片”拍摄点位拍照时滑倒险些坠崖(2025年1月5日,该点位的付费拍照摇臂断裂坠崖,导致部分拍摄暂停);
同月,一中国女性游客乘坐斯里兰卡沿海火车时效仿该点位“人生照片”姿势,将身体探出车厢外,撞到沿途树枝后从火车上摔落。所幸前者被陌生人拉住,没掉下30米高的悬崖(未遂先兆),后者摔到灌木丛中捡回一条命(未遂先兆)。
2025年1月,浙江宁波梅园山,拍照时失足滚落山坡的28岁博主冷悦然向我讲述了事故经过:
“上一秒还让朋友帮我用手机记录一下徒步的过程,我面朝她倒退着走,下一秒就直接掉下去了。”一切发生得太快了,手机画面残留她模糊的身影。画面外,她坐在土里大叫,浑身疼痛站不起来,卷起裤腿看见几个直径两三厘米的创口,“肉没了”。几名前方徒步的陌生人听到动静后折返回来,把她抬到平地上并叫了救护车。急救人员处理伤口后将她送至医院。核磁共振结果显示右腿韧带拉伤。
冷悦然做小红书博主已经八年,拥有2.4万粉丝。作为全职生活方式博主,日常逛街、看展览、吃饭全都要拍,为了“出片”,她的“生产工具”苹果手机逐年升级,现在是iPhone16 Pro,她的多篇“打卡帖”吸引了超过77万次点赞,也吸引了众多广告投放,后者让她过上了月入两万的一线城市生活。这次去宁波“一线天”徒步也是计划中的“出片”内容,没想到遭遇不测。不过没关系,事故本身也是内容(结果证明是更受欢迎的内容),冷悦然把事故全过程用调侃语气分享出来,“拍到了好多人生照片”,“哈哈还好拍到了不然白摔了”,获得了1.8万次赞——成为她迄今为止获赞最多的一篇,有网友在评论区留言问“鞋子是什么牌子的”。
结局看起来不算太坏——比起那些重伤、死亡案例,这次失足最多算“轻微事故”。冷悦然说她当时意识到了倒着走很危险,“准备拍完照后马上转身的,但短短几秒钟还是(发生了意外)”,她说自己之所以摔得不算太狠,完全是因为爬升刚开始,没有高度。不然她未必有机会分享这次经历,“我妈看到照片都大笑不止,但实际上只有我自己知道多吓人”。冷悦然说。
冷悦然想在徒步时出片,因为户外运动近几年特别流行,至少在社交媒体上是这样。小红书发布的《2023户外生活趋势报告》里提到,当年户外相关笔记阅读量超过6225亿。其中“徒步”相关笔记数量超过了180万篇,增速达到了300%。就像“做题家”应试,作为博主,屏幕背后的眼睛对什么感兴趣,出片的方向就在哪里。
越险峻的地方越出片似乎是共识。24岁的郑敏在2023年国庆节假期爬黄山,因为在观景台上举起登山杖,弓步拍照,失足向后坠落。“当时只听到旁边所有人都在尖叫……摔下去那几秒特别漫长。”郑敏回忆。她从护栏和山石间的空隙一路下滑,万幸的是先被一棵树托住,又被一名男性路人抓住,“超害怕大哥没站稳我俩一起往后摔下去”,郑敏后怕至今。和冷悦然不同,拍照时她完全没意识到危险,“这个姿势是前年网上很火的打卡姿势,一开始拍照的地方有个人做了这个姿势,大家觉得好看就都模仿了,我前面有四队人在排队”。
靠近水的地方也是“出片圣地”。在广东工作的救援队员郭台伟说,徒步者对广州深圳一带的海岸线很感兴趣,经常找靠近水的地方“出片”,2024年有个寻找角度的拍摄者被海浪卷走,救援队未能找到遗体。
“广东阳江的海陵岛东方银滩你知道吧?网红打卡点。”另一位救援队员黄俊波说,一名男子站在3米高的废弃平台上拍“人生照片”,失足跌落骨折,最后是消防员背他离开事故地点。事发前,东方银滩已围上铁丝网,明确标示“严禁游客私自进入”,但直到今天,仍有源源不断想出片的游客扒开铁丝站上平台。社交平台上分享翻越护栏与大海合照的最新出片成果发布于2025年2月13日。
江西婺源的山涧边是另一处火爆的出片点位。涧边地滑,下方又水流湍急,救援队员朱海庆记得两年前一母二子拍照时脚底打滑,三人一起落水,母亲和一个孩子被救,另一个孩子在下游找到时已没有生命体征。朱海庆还参加过一个高考完来旅游的山东德州男孩的搜救,男孩在涧边失踪,第二天他随身携带的相机在水流里被发现,救援队判断孩子大概率落水,最终在水边石缝里找到了遗体。
还有人迷恋结冰湖面和雪景带来的“出片氛围感”。2024年2月,@merida在新疆赛里木湖冰面上拍照。“上一秒还在开心拍照,下一秒脚底下的冰就裂开,整个人掉进水里……”merida在冰水里拼命踩水,手抓住冰面,冰又继续破碎,幸亏被男友一把拽住,捡回一条命。回车的路上她说腿被冻到简直“可以截肢”。她把这次事故分享到社交平台,不少网友回复自己也有过一样的经历。
出片人群是救援队和地方消防近年的“常客”。郭台伟已经从事了12年救援,这几年每年都会遇到拍照导致的事故。广东户外运动事故数量连续三年位居全国前三,登山事故占比超过一半,其中有些正是被出片引发的。郭台伟说,这些人年龄在25到35岁,“早些年是因为探险失联,近几年每个人都是摄影师,老有人在山顶上搞个金鸡独立、叶问蹲”。他补充,被外界得知的事故只是少数,实际数目要更多,“地方和景区都害怕曝光这里出过什么事”。
一些侥幸跑赢死神的“出片人”表现出令救援队迷惑的“乐观主义精神”。郭台伟记得一个四人徒步小队,随身带着相机、手机等拍摄设备,却没带保暖和防护装备。他们在广东一座山沿湿漉漉的崖壁攀爬,试图找到角度出片时,一人踩落的石块砸到下方伙伴的脚,伙伴无法走路,四人只能在山上等待救援。等四五天后救援队找到他们时,他们笑说还能在山上再生存好几天。“结果送医院后,那个受伤的人因为感染切掉了大拇指。”郭台伟说,“我和几个救援队员吐槽过,‘一生爱出片’是‘作死行为’。”
郭台伟注意到,随着社交媒体上出片、打卡攻略越来越详细,户外活动的组织形式正在发生变化。“一开始大家选择旅行社或者户外俱乐部,后来靠攻略自己出去,但风险更大了,转嫁给了个人。”他认为社交媒体攻略远不足以作为个人出行依据——旅行社或俱乐部至少会帮参与者购买保险,在行程中会做出风险提示,比如告诉徒步者当地的天气状况、容易发生什么意外以及出行前要做什么准备,“但很多出片攻略不会写这些”。
38岁的北京徒步领队李尔对追求出片遇险现象感到疲惫,从业不到一年,他已经遇到了四五次风险状况。最近一次是2025年1月初,河北张家口桦皮岭,一名徒步爱好者为拍到和别人不一样的照片,在岔路口选择和领队不同方向,独自向前3公里后,在险些迷路时折返。
“不要为了拍好看的照片去高处、崖边,岔路千万不要乱走”,每次行程开始前李尔都会这样提醒,然而总有“一生要出片”的人无所畏惧。
年轻人们正困在影像内容流水线上,成为“无情的出片机器”。
流量焦虑始终困扰着冷悦然。疫情后自媒体博主人数陡升,“越来越卷,每个人都特别努力,什么活都开始干,能拍穿搭、能出氛围、能拍美食,甚至还能做摄影技术知识付费”。地球上每个景点都拥有至少数十条打卡、攻略帖。冷悦然必须全力以赴出片,因为一旦更新频率下降就会掉关注,“流量变得很差劲,找上门来的品牌变少”。她每天都在寻找更新鲜的出片地点,每周工作五至六天,每天七八个小时。
博主困在社交网站,普通人则困在朋友圈。30岁的@小野向我描述朋友圈旷日持久的出片竞赛(她从23岁就开始参加了):每天都有人在海边、雪地、沙漠旅行,喝着百元一杯的鸡尾酒、吃着人均500摆盘精致的餐食,“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想输,很想通过照片去证明‘我过得很好’”。她描述日常的一天是:一睁眼看“大众点评”有什么新店开张,通过商家和网友的照片提前看好店里环境,决定去拍照就微信一个愿意拍照的朋友,告诉对方自己最近很想念他/她想约饭,到了店里先观察拍照点位,再花费一小时拍。饭局结束,回家第一件事是再花一两个小时选图、修图,四肢要细长,曲线要突出,背景不能变形……凑满九宫格发布后,如果获得“好美”“好羡慕你”的评论,满足感就会陡增,紧接着投入下一轮“自证过得很好”的循环中。
冷悦然没法分清生活和工作,她把这种感受形容为“一种失去享受生活能力的‘体验感丧失’”,“整个人都变得不纯粹”。小野则感到越来越疲惫,“你会忘记身边人的感受,也会忘记嘴里食物的味道,不知道周围的景色到底什么样,五感因为专注于出片而消失,周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无情的出片道具。”冷悦然和朋友出门吃饭,要先点一大桌菜,等菜全上齐。再找各种角度拍出“享受丰盛一餐”的氛围照片,直到被朋友责怪“怎么又要拍了,能不能不拍了”,她才能从“走火入魔”的状态里抽离。小野经常和男朋友吵架,她记得四年前在浙江衢州岛度假,因为男友没拍出自己想要的照片,她穿着泳衣站在海滩旁边一直抱怨,“好像不出片就怨天怨地不罢休”。
出片碾碎并取代了生活。小野有次发着高烧,看到一家装修复古的新餐厅开张,“垂死病中惊坐起”要跟朋友约“出片饭”。冷悦然说自己已经“和流量和解”,只是,和解的方式是不再想那么多,完全接受流量逻辑。这让她的合作品牌上升到星巴克、肯德基。每次接广告出片,平台会从博主方抽10%,从商家、品牌方抽10%。我问她怎样才能找到新鲜、有趣的地方拍照,她回答“我也是通过搜小红书上其他博主新发的照片,我的照片又被下一波博主看到,再涌去同一个地方拍照,又被下一波人看到……”
这让我想到了斯里兰卡的“挂火车出片”系列事故。媒体最早的事故报道发生在2016年10月,一名中国女子乘坐火车从滨海城市高尔前往首都科伦坡途中,将身体探出火车外(社交平台把这个姿势打上“挂火车”标签)拍照时跌落身亡;接着是2018年2月5日,一名中国女游客因同样原因跌落,头部受重伤;再接下来是2024年3月和4月,当地相继发生外国游客“挂火车”拍照坠落的事故。这都没能阻止“挂火车”出片姿势在社交平台上活跃至今,为避免被平台“治理掉”,一些博主发完挂火车照片会再补充一句“危险动作,请勿模仿”。接连不断的事故逼得斯里兰卡铁路部门声明,严禁在特快列车做此动作,他们不会对任何涉及本地人和外国游客的此类事故承担责任。在这之后,一些小红书博主的出片攻略友情提示“一定要选择慢车”。
当一名博主在照片里叼着面包站在海鸥群下方,记录下海鸥啄食瞬间时,点赞、收藏的人可能只想自己也要复刻相同景别的“氛围感”照片,而没意识到鸟群尖锐的喙和爪可以瞬间抓破人脸。
围绕出片而活的人们正在打乱世界正常的秩序。2025年开年,继出片游客被电车撞击身亡后,北海道的中国游客仍然三三两两站在马路正中拍照,仿佛忘记机动车的存在,只为呈现最完美的日式街道。当地政府为此增派警卫员维持秩序。
“说实话我也在铁道口拍过这样的照片。”31岁的广西人茜文说,2024年她和朋友就站在同一段铁轨上,直到道口栏杆落下才匆匆钻出,“每个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照片的光影、色调、构图上,完全忽略了快门按下的时候真实世界到底会发生什么。”回到酒店后,茜文和朋友光顾着修图,直到半年后在手机上刷到事故,才意识到自己曾有生命危险。“就有这么离谱。”她说。
出片成了一场全民狂欢。各地文旅部门也开始铆足了劲用“好出片”“包出片”来吸引游客、提振旅游业。2024年下半年起,包括但不限于陕西宝鸡、江苏淮安、广东惠州、浙江绍兴、安徽黄山、山东青岛等地文旅部门官方账号都以“出片”为主题,宣传景点。
出片需要的“生活”以一种滑稽的方式复制到真实环境中,景别、构图、道具都成为流水线标准化产品。比如拍摄江西婺源察关古桥上农夫牵着牛向前走的画面,这在社交媒体上被网友与“采菊东篱下”的意境做比较。结果网友到了实地发现,农夫牵牛过桥一次收费10元。“牛不用耕地了,只要负责拍照。”为出片而去的游客吐槽。
出片文化让旅拍市场越来越火爆,超七成旅拍企业在注册时间不足3年。旅拍店遍布中国最美的景区,出片大军把街镇、广场挤得满满当当。古镇们除了复制黏贴的小桥流水、小吃特产外,又多了一样雷同特色,“民族服饰旅拍”,延吉穿朝鲜族的,贵州穿苗族的,云南穿彝族的……云南大理洱海边,生长在水里的树干上每天每时每刻坐满了“古风女子”,四周环绕着摄影师的声音:“脸往左一点”“对着阳光”“找一下感觉”“特别好!”
出片文化甚至直接推动了“生产工具”变革。日本经济新闻2025年2月报道,“一生要出片”的11亿中国社交媒体用户拯救了日渐萎缩的高端数码相机市场,相机出货量七年来首次增长。制造商也被倒逼不断升级自动对焦功能(用于跟踪抓拍移动对象),尼康公司相关负责人接受采访时表示:“社交平台让人们有更多机会接触到高水平画质的视频,因此对自己发布的影片质量也有了越来越高的要求。”相机二手市场火爆,以自带氛围感、能“直接出片”为卖点的几款富士相机能溢价数千元,被网友戏称为“电子茅台”。
2025年1月,由小红书用户@酸奶拿铁 发起的投票“旅游是为了出片还是放松?”6482人参与投票,52%认为是为了出片。
“不出片就不配旅游了吗?”小野在疲惫中不断问自己。她说自己卷不动了,决心躺平。
2024年夏天,她和几个朋友约好去云南深山的一个古村旅行,旅行第二天夜晚,她坐在月光下的溪流边,努力感受真实的环境。“月亮特别圆,山里的空气也特别好闻,充满一种树木的香味。”几个少数民族村民邀请他们一起围坐在柴火边吃“鸡肉烂饭”。“画面一点都不精致,但这是我第一次仔细看人用木头砍柴生火做饭。”小野狠狠饱餐一顿,柴火燃起的烟熏味,火苗跳动的画面,大家围坐在一起说笑的声音,让她感觉到巨大的满足,“那种感觉太好了,我的五感都被调动起来了,储存在我大脑里,而不是费尽心机摆出来的画面。”
那次以后,她手机里的照片越来越丑,“真的不配发朋友圈”,但出游的心情却越来越好。她还是在社交平台查阅攻略,不过有了“反诈”意识:“如果一处景点好看的照片只有一个角度,就说明那个地方实际上和照片差别很大,其他角度根本没法看。尤其是只有特写和近景画面的,照骗概率极高。”
放弃出片后,角色反转,小野再和朋友去海南三亚旅行,她成了那个看着朋友在网红打卡点每天连拍两三个小时的人,当朋友抱怨她帮拍的照片没“网感”、发不了朋友圈时,她感到正在看着过去的自己。“不出片的旅游那咋啦?”她大声怼道,“到底是相机在享受,还是我们人在享受旅游?”